孔子撰《春秋》,在语言平面上“不露山水”,但在表达平面上,自能见其“微言大义”,后人就称这种手法为“春秋笔法”。所谓“不露山水”,实指不显露那些不宜明说或不愿直说本意的语句,宜与名家画山水一样,“妙在含糊,方见作乎”,或旁敲侧击,或含义模糊,或闪烁其词,或含蓄委婉,或意在言外,或从旁烘托,或虚掩伪饰,或上下暗示,总之不露本意。当然也有涉及本意的,则往往从轻从宽,或隐隐约约,未见庐山真面日,或扑粉涂脂,顿使恶语变美言。为此,本文仅就读者欣赏春秋笔法必须具备的能力方面作一点管窥。
一、欲说还休,以少引多:作品中所渲染、抒写的人物逐渐接近主旨时,作者忽然收笔,即“欲说还休”,不把话说尽,要留有让读者思考的余地。由于世界观,生活经验和艺术修养的不同,读者得出的主旨与作者的主旨可能迥异,各个读者得出的主旨也可能不同,但人们又不会因此去追求,这类语言正是在这种猜度、体察、品味之中显示出语言的“不露山水”之美。例如《红楼梦、第九十八回中写林黛五弥留之际:
“……猛听寞王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心冷汗,不做声了。”
有人试图为黛玉这“好……”字后面难言之隐语填空,但无法填出,也无须填出,因为黛玉临终前,哀恨交集,至情倾泄,“闲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
二、不著一字,以无胜有:春秋笔法犹似画龙,见首不见其尾,方是神龙。“露其要处而藏其全”,才能显示其潜涵的魅力。春秋笔法又如乐曲,戛然而止,则余音缭绕,韵味无穷。倘若倾箱倒箧,一泄无余,则使人索然乏味。文中的直观形象仅是作者表情达意的凭藉形式,其真实意图不著一字,但读者9、要作穿透性深究,就会无中悟有,“尽得风流”。例如《红楼梦》第三十五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时与宝玉闲话;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 次。”
读者不禁要和宝玉一样急于知道是“什么好处,你细细儿的告诉我。”可是作者恰恰在此辍笔,写道:“……只听:外面一声,正是宝钗来了。”其实宝钗的好处书中早已交代,这里不过借莺儿之口,用不著一字的手法,让人意会,顿生光辉。
三、烘云托月,以彼写此:不正面刻划作品中的主要对象,而是通过渲染其周围的人物和环境,给读者留有思考的余地。在适当处稍露鳞爪,给读者提供循彼寻此的线索,从而使主要对象鲜明突出。例如《西厢记》第一折写崔莺莺的美丽,就是运用“烘云托月”的春秋技法。莺莺兼有“国艳”与“天人”的美丽和神采,作者“因而画云”,借众僧入和张生的“惊艳”来烘托莺莺的美丽。张生虽也曾“颠不刺地见过万千”美貌女子,但当莺莺出现在他面前时,竟然“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由此,莺莺之美可想而知。通过对张生“惊艳”的渲染烘托,莺莺的绝世之美就活现在读者的眼前。
三、四、设想幻化,以虚寓实:要写眼前,却着墨设想未来;要写现实,却描绘幻化世界。笔下之虚,扑朔迷离;虚中之实,更具神韵。试看《杂文界》1988年增刊中刘征的《秦俑》:
秦俑大喝一声:“止!走近始皇陵者死尸然而,大大批的游人,中国人,外国人,戴着旅游帽的,背着照相机的,一个个说说笑笑,同秦俑擦身而过。泰俑的手是僵硬的,不能动作;剑是锈住的,不能拔出;喉咙是陶瓦制的,不能出声。然而,他下能容忍拿他的命令当儿戏的人,仍无声的大喝道:“止,否则汝将血吾刃!”两干多年前,秦始皇下令制作秦俑是为了守陵护墓,以展示“六王毕,四海一”的第一位皇帝的威严和雄姿,使伟业长存、江山水固,想下列两千年后却成了展品。从秦俑身上设想幻化,以虚寓实地写出一种社会变迁的沧桑感;秦俑不去审时度势,却一味守旧,无疑是一个悲剧。一边是严整的方阵,一边是自由的人群‘一边怒不可遏,忍无可忍,一边谈笑风生,“擦身而过”,“不露山水”中寓滑稽和悲哀,别开生面。
五、语近意遥,以浅藏深:艺术作品中常常选择人们生活中熟悉的事物。场面,用浅近通俗的语言迭设悬念,将读者引入彀中,从浅中悟深,在有限的画面之外,创造出广阔的艺术天地,从而收到语近意遥、言短味长、雅俗共赏的艺术效果。如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全诗口语化,虽然怨妇唯恐黎明来得太快,难以重温美梦,但溥的开端凝聚在“打起黄莺儿”,为什么要打?打是为了“莫教枝上啼”。莺歌美妙,为什么不准它叫呢?是怕“惊妾梦”。黄莺啼晓,本该醒了,怨妇做的是什么梦?为什么怕惊醒呢?末句答复是:怕惊醒“到辽西”的梦。句有余味,篇有余意:她为什么做“到辽西”的梦?什么人在那里?为什么在那里?“春怨”到底怨什么?迭设悬念,都留给读者去思索,想象,真是语近意遥,浅中藏深。
六、背面敷粉,以表掩里:有些语言似乎感情显豁,但读者切勿轻信上当,因为表面的感情是虚假的,内里的真情藏在背后,如喜掩盖着悲,褒掩盖着贬等。请看李商隐《闺情》:
红露花房白蜜稗,黄蜂紫蝶两参差。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首句写一朵美艳的花,花房和睥都指花心,红露指红色露水,白蜜指白色蜜汁。第二句说黄蜂与紫蝶不是同时来到,向这朵鲜花采蜜。第三句点明那个女人在春窗下做了一个风流梦,这里“春”字指《诗经》中“有女怀春”的“春”。末句说妻子在睡眠中做了一个风流梦,同衾人(丈夫)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些都是背面敷粉,以表面似乎轻薄的艳情掩盖了寄托深而措辞婉的实质。
七、喷腾跳跃,以点代面:艺术笔墨可以跳跃,可以飞腾,可以喷出。只要点出几个有特征、有代表性的物象,即可牵动读者的思绪,去补充略去的空白,零散的点就构成意境,组成完整的画面。即使省去开端,挖掉中腹,删除结尾,但事情的来龙去脉,感情发展的线索,依然隐约可见。这种“不露山水”的技法,似乎与数字上的两点定线,三点定圆等法则有相通之处。例如郁达夫《故都的秋》中一段: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到一点极细微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作为春秋笔法的诀窍,就在于以感情的触角喷腾跳跃,以点代面地写出细微的视觉、听觉、嗅觉,意觉,从而构成北京秋味的心灵图示。不仅对客观世界逼真的描摹,而且是主观世界对客观世界能动的反映。调动五官,心往神驰,突破时空的界限,让思想和情绪喷腾起来,融万物于笔端,把作者抑郁、愤懑、孤寂、哀伤的内在情思“不露山水”而曲折地跳跃于字里行间,既有情化自然的艺术美,又处处隐约抒发出一个“真”的有“个性”的我。在这幅以点代面的绘画中凝聚了一个漂泊天涯的游子彷徨愁苦的浓厚感情,确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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