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情形是改变字词。 《红楼梦》中很多人物的取名都与唐宋诗词有关,袭人的名字就是这样。袭人的名字便取自陆游的《村居喜书》一诗。关于袭人名字的由来,《红楼梦》有三处作了说明: 一是在第三回中,作者是这样来介绍袭人的: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这里贾宝玉所说的旧诗,其实指的就是陆游的《村居喜书》一诗,所谓“‘花气袭人’之句”就是指《村居喜书》中“花气袭人知骤暖”一句诗。这里作者通过转述贾宝玉的意思,便把袭人名字取自“旧人诗句”直接地告诉了我们。 二是在第二十三回中,贾宝玉又进一步道出“袭人”这一个名字的含义: 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句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为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赋上作工夫。” 在这段对话中,作者又借贾宝玉之口把“袭人”这一个名字的由来说得更加清楚了,但是还没有说出陆游,只是说“古人”。 三是到了第二十八回,关于“袭人”这一个名字的由来,作者又借一段对话进一步说明: (蒋玉菡)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 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子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在这里,胸无点墨的薛蟠是不可能知道陆游“花气袭人知骤暖”这句诗的,但是他毕竟听出了诗句中的“袭人”二字,所以他跳了起来,大喊要罚蒋玉菡。如果因此而认为薛蟠懂得这句诗,甚至还认为薛蟠知道“袭人”这一名字的由来,那恐怕是不近情理的事情了,因为薛蟠曾经愣是把明代大画家唐寅的名字念成了“庚黄”,在众人面前丢尽了丑。作者在这里借助于薛蟠的大喊,其实是有意识加深人们对“袭人”这一名字由来的印象。另外,小说还说“冯子英与蒋玉菡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这说明就连云儿这样的人也知道“袭人”这一个名字的出处。不过,陆游原诗句本来作“花气袭人知骤暖”,意思是说因为花香扑人,人们就知道天气骤然和暖了。而曹雪芹则将“骤暖”写作“昼暖”,这也许是作者的误记,也许是别有深意,我们这里似乎不好断言。但是“袭人”这个名字起得的确很巧妙。特别是人本姓“花”,名字便叫“袭人”,不仅使名字蕴涵很浓的诗意,而且名字和姓氏又巧妙结合,因此这更耐人寻味。同时也可以让人了解贾宝玉的诗词修养。另外,袭人的哥哥名字“花自芳”,起得也很好。 与此相类,第六十二回写道: 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 其中“宝钗无日不生尘”一句,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残花》,“无”字原诗为“何”字。 第四十回描写贾母带领刘姥姥和众人乘船游荇叶渚,池中生长着许多残荷。小说写道: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这里林黛玉所说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诗,出自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一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原诗“残荷”本作“枯荷”。作者或许是误记,或许是有意改动,此情此景,的确用“残荷”要比“枯荷”好一些,这是因为: 一是“残”字比“枯”字更好地突出了“阴森透骨”的“秋情”了,同时也更能够体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容易令人联想起林黛玉常常触景生情、多愁善感的特点。残者,贼也。贼也者,杀也。柳宗元《断刑论》:“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枯,槁也。草木空中者,必枯槁也。有论者说,“残”是因外物而致,“枯”更多的是一种自然原因或自然过程;再者,“枯”:“草木空中者”,“中,心。”“草木空中者”,即“草木空心者”,心空了,也就是死了。“留得残荷听雨声”,“残”字有寓意,言已尽,而意未尽,“残”字并非出于自然或自愿,外物所使然,残了不一定就死了,更重要的是心不死,而“枯”则心死矣。“残”字有寓意,它是外物所致而残,并非出于自然,这恰好印证了宝黛爱情悲剧的原因;“残”比较“枯”,残说心不死,这又正好照应了黛玉觉察自己与宝玉终不能在一起时仍心存希望的情感。 二是正因为是林黛玉偶然触景记起的诗句,也未必字字都十分准确,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这里用“残荷”而不用“枯荷”,便显得更加真实而自然了。 第八十七回中有一段对话,由于引用了唐宋诗词,也充满了诗情画意: 正说着,忽听得忽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这里史湘云所说的“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就是宋代词人柳永《望海潮》词中描写西湖景色的名句。《望海潮》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词,词的上片描写杭州的繁华富庶,词的下片描写西湖的美丽多姿,词中虽然不免有粉饰太平的倾向,但是它毕竟能够唤起人们对祖国山河的热爱。特别是词的下片描写西湖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二句,影响极为广远。据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记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认为金人大举南侵是由于柳永这首词,这固然不可凭信,但是有这样的传说,也足以说明柳永此词在社会上流传之广,影响之大。 西湖在今浙江省杭州市西,风景优美,并且多名胜古迹,是杭州的一颗璀璨的明珠,正如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所描写:“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甚至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还曾经说过:“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他的《春题湖上》又说: “未肯抛却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美丽的西子湖更以其遍布湖山的桂花和荷花而著名,这使人想起白居易《忆江南》和杨万里《晓出静慈寺送林子方》所分别说的:“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八月中秋山上丹桂飘香,六月盛夏湖面荷花十里,西湖因此而显得更加风光旖旎,景色迷人。于是当说起风光秀美的江南,人们便很自然地联想起柳永描写西湖的千古名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来,因此小说便把这两句词引入人们的谈话中。 本来大观园里的女子大都是具有诗人气质的,作者又让她们在言谈中随时引用唐宋诗词,这样就进一步加强了作品的抒情气氛。当然,这样的描写不只是增添了对话语言的诗意美,而且也能够令人对江南水乡产生一种美好的遐想。柳永原词本来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在《红楼梦》中却写作“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两句词在顺序上是不一样的。这是作者的误记吗?似乎不可能。作者这样来写,大概是为了与史湘云的性格相一致,因为史湘云虽说在学识和才能上并不一定比林黛玉和薛宝钗有多大的差距,但是谁都知道这位史大姑娘常常是很粗心的,她不仅远没有薛宝钗那样用心深细,甚至她在心细这一点上也远不如林黛玉。于是她虽然记起了柳永的词,但是两句话究竟哪一句在前,哪一句在后,她似乎就不一定记得清楚,何况这又是她信口拈来,就未必要考虑两句的先后顺序了。作者这样来表现史湘云,是很可信的,是很见性格的。 再如,第二十八回,贾宝玉、薛蟠在冯子英家吃酒行令,有的版本是这样的,冯子英说了一句“鸡鸣茅店月”,用的是温庭筠《商山早行》中的诗句。但是温庭筠原诗“鸡鸣”作“鸡声”,作者改来大概是为了表现冯子英之胸无文墨,不学无术,这样的描写似乎更真实。 蔡义江先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作“鸡鸣茅店月”,并有注云:“唐代温庭筠《商山早行》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庚辰、甲戌本所引异一字,或为表现冯子英其人非腹中有文墨者,故仍因之。戚序、程乙本同温诗,似为后人据出处而校改。”③说得很好。 而让冯子英说的就是“鸡声茅店月”,和温庭筠原诗一样,这样描写未必很好,不利于准确地刻画人物性格。“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诗,共有十个字,但却用了十个名词,这种句法非常新颖和独特,对后代诗人影响较大,宋代黄庭坚、陆游都曾经效法过,创作出句法类似的诗句,如黄庭坚《寄黄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陆游《书愤》:“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甚至元代马致远《天净沙》开头三句的鼎足对,也运用的这类句法:“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些也都成了千古名句。对于这一类诗词艺术的问题,像冯子英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理解的,因此在酒席宴会上,他是不可能区分出是“鸡声”还是“鸡鸣”的,并且他也绝对不会懂得如果用了“鸡声”,两句诗的句法就会完全一致,而如果用了“鸡鸣”,由于“鸣”是动词,因此便破坏了这种句法,诗句的结构便不和谐了。 当然,在《红楼梦》中,作者改变唐宋诗词的个别词句,我们不能排除有的是写作时误记所致,而大多数情况下似乎是为了更好地刻画人物性格,增强作品的艺术真实性的需要,因为小说中人物所吟唐宋诗词大多数情况都是信口诵出的,也就未必会做到字字准确无误,再说人物的修养学识也不尽相同。在冯子英的口中,“鸡声”变成了“鸡鸣”,而在林黛玉的口中,“枯荷”变成了“残荷”,大概都是作者有意而为之,因为这样的处理,不仅显得小说的描写更加真实可信,而且更能够准确地反映出人物的某些性格特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