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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人间富贵花——纳兰性德词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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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30 18: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是人间富贵花——纳兰性德词赏析
作者: 马大勇
【题解】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纳兰性德是清代词坛的一个“异数”。所谓异数,不光指他以濡染汉文化未久的满洲贵介公子之身昂然屹立于清词坛坫,成为词之中兴期屈指可数的几座高峰之一,更由于在如今学界和大众皆普遍漠视清词的大背景下,纳兰独能赢得广泛的青睐,获致超常的“礼遇”。据台湾黄文吉教授的统计,1912-1992八十年间计有清词研究成果1269项,其中纳兰独得171项,仅次于另外一个更大的“异数”王国维而屈居次席(详请参拙作《十年来的清词研究》,《古典文学知识》2005年1期)。其后的十几年来,关于纳兰的研究更是风起云涌,恐怕早超过了前八十年的总和。降而论之,在梁羽生名著《七剑下天山》中,纳兰曾作为一个比较重要的配角出现,金庸《书剑恩仇录》里陈家洛与乾隆皇帝首次对话引用的也都是纳兰词作。而据媒体报道,北京近年出现了规模很不小的“纳兰追星族”,甚至到了定期沙龙集会的程度。造成这种种令人惊讶现象的原因固然很多,有一点恐怕必须考虑,那就是在纳兰的文学创作成就之外,这个惊才绝艳的词人身上那种“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神秘而凄美的情怀像磁石一般散发出的强劲而持久的吸引力。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以太子胤小字成哥,避讳改今名,字容若,别号楞伽山人。先世为海西女真的叶赫部族,明代末叶为建州女真所吞并。性德曾祖姑被努尔哈赤纳为妃子,生清太宗皇太极。纳兰家族属正黄旗,其父明珠,累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太傅,为康熙朝前期著名权相之一。性德十六岁(1670)以诸生贡入太学,次年举顺天乡试,再次年会试中式,以寒疾未应殿试。康熙十五年(1676),性德正式成进士,选授三等侍卫,寻晋一等。清初制度,侍卫不仅是侍从武官,出入扈从,且主传宣,与闻机密,是非常重要的职务。纳兰深得康熙帝眷爱,如果不是早逝的话,其政治前途将不可限量。
但就是这样富贵至极的家世,纳兰身上却非但毫无新贵的骄矜倨傲,反而情思抑郁,“惴惴有临履之忧”(严绳孙《成容若遗集序》),屡屡声称“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金缕曲》),甚而每当登临出塞,特多萧条凭吊之语如“马首望青山,零落繁华如此”(《好事近》)之类。如此特殊的心迹,使他能够在清初满汉之大防非常严峻的时段获得很多世所称“落落难合”的“一时俊异”,如陈维崧、朱彝尊、顾贞观、严绳孙、姜宸英等的友情。就中他与顾贞观尤其交称莫逆,并应贞观之请营救“科场案”名人吴兆骞,并生馆而死恤之,被普天下传为佳话。这些矛盾悖反的现象集于一身,使这位天才贵公子愈发显得迷离莫测,自然也引起了种种匪夷所思之猜度。有人说他因先世为爱新觉罗氏所灭,故怀隐恨于满清王朝,有孤臣孽子之心绪。有人则以为他奉有康熙帝“密旨”之类笼络监视汉族文人。凡此皆无根无凭,作为思路不妨事,引为实据则容易闹笑话。
康熙二十四年(1685)夏五月,刚过而立之年的纳兰性德永远阖上了他英迈多情的双眼,令时人也令后人满掬同情惋惜之泪。其早逝的直接原因自然是纠葛缠绵了十余年的寒疾(参见李雷《纳兰性德与寒疾》,《文学遗产》2002年6期),可他因为官场倾轧、爱妻早丧所造成的双重凄苦心理也不应漠视。纳兰身后,其乡试座师徐乾学为刻《通志堂集》二十卷,内有赋一卷,诗、文、词、渌水亭杂识各四卷,杂文一卷,附录二卷,可以觇见其经史文辞多方面的造诣。其中词集先后以《侧帽》、《饮水》名之,今存三百五十首左右,得名最盛,当时即有“远轶秦柳”、“传写遍于村校邮壁”之说(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文》)。纳兰于词不喜南宋诸家,好研习五代北宋之作,而最爱李后主,其《渌水亭杂识》云:“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其自身情性气质、词风的幽艳真挚、令人不忍卒读的凄惋确也近乎李煜,而其实他并不自缚于南唐一家,某些篇章中特具的那种豪放苍茫绝非后主所能包举。此殆由时代升降之故,可也不必讳言天挺其才的罢。
就题材论,纳兰成就最高的无疑为爱情词,个中悼亡之作又为翘楚,足称“北宋以后,一人而已”(王国维《人间词话》)。其余如塞外旅愁、友朋酬赠之作亦极有特色,在词发展史上作出了卓特的贡献,因而无愧于满洲第一大词人之地位论定,也无愧为整个清代最伟大的词人之一。但这也就是对他最高的评价了,有人出于偏好,对某些旧说不加审辨,竟直接谥之以“清代词坛第一人”,甚至“清初学人第一”,那就未免有点过分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夸张只能造成歪曲和混淆,并无助于认知纳兰的真实面目。
*性德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夏历属甲午(1654),公历在1655年1月。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赏析】
蒋寅先生《金陵生小言》云:“诗歌题材随时代而变,最典型者莫如宫怨、出塞二题,唐诗赋此题最盛,而至清诗绝少。”这是一个很敏锐的观察,其中原因,我们此处不谈。需要说的是,就词史发展的历程而言,边塞题材在宋代几乎是空白。除了范仲淹那首著名的《渔家傲》以外,两宋再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边塞词。这个巨大的词史空白直到纳兰性德手里才得到填补,他的塞外行吟之篇不仅数量较多,词境壮观寥廓而兼凄怨苍凉,是清人此类词表现最上乘的一家。
康熙二十年(1681),三藩之叛底定。翌年三月,玄烨出山海关(即词中的“榆关”),至盛京告祭永陵、福陵、昭陵,纳兰扈从。本篇即作于此时。词以“山一程,水一程”六字叠韵发端,是此调正体,而全用口语组织,予人自然奔放之感,为下文“夜深千帐灯”五字拓开地步。此五字粗看亦寻常,细味之则朴素中兼有气象万千,为他人累千百字所刻画不到。所以王国维《人间词话》对此深致推奖云:“‘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体味甚是,也足见纳兰此句之地位。
下片作者情绪陡转。在“千帐灯”下,词人倾听着一更又一更的风雪之声,不禁想起“故园”,唤起“乡心”,从而辗转难寐了。此数句字面亦寻常,意思却很不一般。所谓“天涯行役苦”,大家都容易理解,可是纳兰现在乃是扈从皇帝“巡幸”途中,本该意气风发、耀武扬威才是。他却偏偏作此小儿女态度,恋起家来!其深心视此等荣耀为何如即可以想见矣,按其底里,真正是“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难怪索隐派的红学家们以为贾宝玉的原型乃是此君呢。
浣溪沙  寄严荪友
藕荡桥边理钓,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赏析】
荪友是严绳孙的字。绳孙(1623-1702),号藕渔,又号藕塘渔人,江南无锡(今属江苏)人。康熙十八年(1679)以江南名布衣身分被荐与“鸿博”试,临场因目疾仅成《省耕诗》一首即退场,期望脱身。康熙帝玄烨笼络士子之心正切,遂引唐代祖以咏雪诗二十字入选的掌故,破格以“久知其名”擢置二等末,授翰林院检讨,与修《明史》,旋充日讲官,迁右中允,寻告归,杜门不出,以书画著述终老。著有《秋水词》,小令特佳,清逸幽婉而时见冷隽藏锋。容若与严氏交情颇厚,寄赠不少,本篇大约作于康熙十六年。
这首小词艺术上并没有多么高超,在纳兰集中并不引人瞩目,即便很大型的词选一般也不选入的。我之所以在有限篇幅中要讲这一首,乃是因为一件往事。当年负笈吴门,从严迪昌先生游,尝谈及诗词注释之不易。先生乃举本篇末句云,历来注家皆引“张敞画眉”典故而已,而芙蓉即当作荷花理解了。其实“芙蓉”乃指严氏故乡无锡的芙蓉湖(在无锡西北,又名射贵湖、无锡湖)才对。虽然此处解作荷花并无不通,却不及这样解释能照应前面“藕荡桥边理钓,苎萝西去五湖东”的意境,也不及这样更能凸现严氏清逸高朗、放情山水的品格。此事虽小,关涉甚大,所以印象特深,加之现在所有纳兰词注本都不说或没有说对的,故缀数语,略予解释。
清平乐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赏析】
在纳兰短暂的生命中,其爱情经历也是颇染上些神秘而凄美色彩的。民国蒋瑞藻《小说考证》引《海沤闲话》云:“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此类轶事大抵演义成分居多,不可信,但纳兰某些词篇里带着那种温馨甜蜜与怅惘凄苦相交织的初恋情怀确属事实,作为背景视之亦无大妨碍的。如本篇,上片写幽会,下片写离别,迷漫着一种烟水迷离的感伤之美,确是这类题材的上佳之作。
在小令词牌中,《清平乐》属易学难精的一个。其上片四仄韵,句法为四、五、七、六;下片三平韵,皆六字句,从而抑扬有致,又兼具错落整饬之美。要写得轻倩流美,如溪水淙淙,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才是上品。本篇不徒富于音律之妙,其铸语如“风鬟雨鬓”、“容易语低香近”、“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等亦极飞扬俊逸,不让晏小山专美于前,识者自能辨之。
南乡子   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赏析】
纳兰爱妻为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康熙十三年(1674)十八岁时与容若结缡。两人伉俪情笃,琴瑟音通,可惜卢氏三年后即去世,年仅二十一岁。叶舒崇撰卢氏墓志云:“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于其殁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足见其凄咽深挚的心谊。纳兰当仕途得意而文名震动海内之际,爱妻逝去带来的心灵创伤至为沉痛,“侧帽”风流顿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惨苦。此为其词风播迁的一大关捩,读者不可不知。
本篇为亡妻题照,当作于卢氏殁后不久,一片深情,和血和泪,真令人不能卒读。开篇“泪咽却无声”五字突兀而起,丝毫不假铺垫涂饰,一下子攫住读者心底脆弱的部分。对着遗照,无声咽泪,想起与爱妻结缡以来,正是自己走入仕途的“上升期”,奔竞劳碌,扈从侍卫,以至少有时间与爱妻相伴相守,如今生死暌隔,怎不痛悔自己的“薄情”!词人“悔薄情”,我们却从中看到他感人肺腑的深情和多情。“凭仗”三句进入“题照”主题,“盈盈”二字兼有多层意思,既指图中卢氏姣好的态度,又指摇曳飘荡的伤情,不作意于笔墨而自然入妙。“一片伤心画不成”七字乃词人深心无限伤痛酿酵而得,与陈维崧“一幅生绡泪写成”之句各极其妙,同为千古名句。至此,小词达到第一个高潮。
下片“别语忒分明”五字承上“伤心”而来,此为最伤心的一刻。那温柔的、荏弱的最后叮咛当然会一遍又一遍地在“午夜”的“鹣鹣梦”中回荡,令人迷幻和痛楚。可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鹣鹣梦”(鹣鹣,比翼鸟——笔者注)又岂能长久?不是很早就醒来了吗?这句以“早醒”煞尾,下句即惊人地指出“卿自早醒侬自梦”:逝去的人原来是早醒的人,活在世上的人却在梦寐。这该是一个怎样无聊无味的人间!此句不无道家哲学的根源,但又是与纳兰此际的心境特别契合的,因而令人无比惊悚地将词人的悲悼情怀最深切地表现出来,也将全篇推向催人肺肝的第二个高潮。
               
临江仙 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赏析】
这首作品是纳兰集中得后人推誉最力的佳作之一,不但多种选集阑入,陈廷焯甚至作出“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之“压卷之作”的崇高评价。“压卷”与否姑且不置论,“言之有物”则可以作点简单分析。
咏物为古典诗词之大宗,而原其宗旨,“物”本是外壳,是媒介,抒情才是本质,是核心。所以咏物之作要求摹写神理而不能徒赋形体,同时还要不粘不离,保持一个恰好的分寸。以此绳衡这首小词,在“层冰积雪摧残”、“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等句刻画出那婀娜杨柳的“寒意”之外,词人更着重“摧残”、“憔悴”、“梦断”、“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的情感的抒写,亦将他复杂凄咽的内心感受特别深曲又特别准确地传递出来。写寒柳而字里含情,弦外有音,此之谓“言之有物”。
还要深思一层,“言之有物”之“物”究竟能否落实呢?有文章指出这首词借咏柳而寄寓对亡妻的哀思,实亦即悼亡之作。作为一种猜测容或可以,但作为学术研究,在本篇不能肯定作年在其妻逝世之后的情况下,则不可以武断地这样定论。如果说里面寄托有纳兰一贯婉转哀凉的身世之感,那也就足够了。
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赏析】
丁巳,即康熙十六年。卢氏殁于本年五月三十日,至重阳前三日,正届百日之期。所谓“索向绿窗寻梦寄余生”(《南歌子》)、“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太常引》),纳兰总在迢递的梦中寻觅爱妻的身影,其中这一个梦最清晰,也最令人意尽魂销。是啊,“妇素未工诗”,何以会在梦里吟唱出“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这样缠绵缱绻的诗句呢?不需太深的科学理论,我们也都可以理解,这当然是纳兰代作的,托诸梦幻,形诸妻子之口而已。他多么期望两个人能像诗里写的那样年年月圆啊!单是小序中的耿耿深情,已足令我们恻然动容了。
词开篇即长吟“瞬息浮生”,人生本就短暂,加之“薄命”,怎不令人无时无刻的低徊?想起凭肩携手、吹花嚼蕊的种种往事,可惜如今尽成“难留”的好梦!梦醒后面对残缣零句,又怎能不失声落泪!“更深哭一场”五字痛彻肺腑,悼亡诗词中从所未有,可见纳兰性情之深挚,笔力之重大。“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二句上承“遗容”三句及“梦好难留”之意,用《长恨歌》语与伍员“一夜头白”典故,写尽冥搜苦忆的眷念情怀。以下“便人间天上”四句似对非对,一气单行,极得李后主《虞美人》之神味,而“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沉痛也相似。末六句一用荀奉倩典故,一用向秀《思旧赋》典故,而融化无痕,作者情绪轨迹至此慢慢划出平淡的弧线,在平淡中则涌动着持久而强劲的哀伤。
金缕曲   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轻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赏析】
疗心灵之伤,时间是最好的药剂。随着韶华流逝,一切哀痛、伤感都会渐次淡化,以至云高风轻地飘散了。可对于纳兰,这条放之四海的规律似乎并没起到多大的作用。在卢氏弃世三年之后的忌日,他心头涌起的愁波恨浪依旧那样汹涌澎湃,继续着他一段痴情缠裹、血泪交迸的超越时空的内心独白。这其中毫无雕琢勾勒,词人只是“将一颗哀恸追怀、无尽依恋的心活泼泼地吐露到了纸上”,故全用白描的口语来结撰,诸如“冷清清、一片埋愁地“、“清泪尽,纸灰起“这样的句子,如此寻常,却包含着异样的艺术魅力,令我们数百年之后仍感觉到裂岸崩云般的震撼。
篇幅所限,不能详谈,仅提出几个片断略作分析。一处在上片“料也觉、人间无味”七字。料者,揣度之辞也。词人说爱妻的离去是因为觉得“人间无味”的缘故,可是现在谁还在这无味的人间苦苦苟活呢?是自己!在《南乡子》一篇我们特地讲过“卿自早醒侬自梦”一句的意思,个中韵味相通,值得寻绎。第二处即下片“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三句。所谓缘定三生罢,思念至极,自然会想及后世他生,再结知己,这不出奇。可是词人战战兢兢地想到,如果他生里我们还这样薄命,再次零风剩月,中道分飞,那苦痛该如何承受?这一奇想亦大大突破了历来悼亡作品的“哀伤底线”,真可谓惊心动魄,难以卒读。徐培均先生称纳兰为古今最出色的悼亡词人之一,良有以也,而我以为,从数量、质量、情感投入的综合指标来考察,去掉“之一”二字大概也不妨的罢。
金缕曲  赠顾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赏析】
梁汾,顾贞观号。贞观(1637-1714),字华峰,无锡人,晚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曾孙。明清易代之际,顾氏师友或殉节,或隐逸,贞观则为营救无端被祸、流配宁古塔的挚友吴兆骞而数入京师,求取微薄功名,因而有“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愧疚语,其心事足有可哀可佩者。康熙十五年(1676),贞观再入京馆明珠家,教授性德之弟揆叙,二人得以订交,恨相见之晚。这首词即是二人首次相见性德相赠之作,可以窥见纳兰英迈超拔的另一重要性格侧面。彭孙《词藻》记云:“顾梁汾舍人,风神散朗,大似过江人物……画《侧帽投壶图》,长白成容若题《贺新凉》一阕于上云云,词旨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无不知有《侧帽词》者”,可见本篇亦是纳兰的成名之作。
开篇数句乃是一段真挚的自我表白:我和你一样,本是一介狂生,只是偶然地落到了这“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而已!因为显赫的家世、清要的地位,趋奉我者不可计数,可谁能领会我“有酒惟浇赵州土”的知音难求的孤寂呢?这段表述,气慨轩昂,胸次嶙峋,不必说求之满清新贵的贵介子弟,即当世才人可堪匹敌者有几?以下“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数句进入二人订交之主题,有笑,有泪,有书生之俊逸,有英雄之悲壮,一片真纯的知音情谊,令人拍案起舞,令人血脉贲张。
下片承上点出“沉醉”二字,沉醉的背后是“蛾眉谣诼,古今同忌”的悠悠身世,还有“冷笑置之而已”的狂放和不屑。两人把酒微醺,似乎在俯视着奔竞于软红尘中的芸芸众生,那一抹感喟的冷笑真是凸现出诗人高远寥廓、蔑弃尘俗的精神境界。“一日心期千劫在”至结末数句亦是本篇的“词眼”所在,“心期”谓两人情比金坚的友谊,“千劫”则意味着茫茫的前途运命,但无论如何,你要记得我的承诺,我们来世也还要作这样的朋友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此慷慨的约定,如此挚著的盟誓,不光是闪现着纳兰的“侠肠俊骨”(胡薇元《岁寒居词话》),更令后世千万读者增友情之重,因而也在鳞次栉比的友情题材中巍然高踞一席的。
总  评
前人论清词,称最著名的三家云:“竹(朱彝尊)以学胜,迦陵(陈维崧)以才胜,容若以情胜”(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论纳兰而拈出一“情”字,堪称目光如炬,由此且可引申出不少问题。
首先,王国维《人间词话》对纳兰有一个很著名、为人所熟知的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其言说的核心其实也是一个“情”字,只不过深化成了“自然”之“情”。观堂先生的评价是很精辟,也高妙的,所以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但对于“未染汉人风气”则还需要做一点深入的辨析。前面我们说过,纳兰论词最推尊后主,不少学者还指出,他在实践中学习冯延巳、晏几道、秦观、贺铸、周邦彦,甚至学稼轩的地方都不少。从其词的题材与情感来看,对爱情的忠贞、对官场污浊的厌恶、对兴亡繁华的悲慨,也无不打上了汉文化悠久深长的烙印。在这个意义上说,恰恰不是“未染汉人风气”,而是经历过很深厚的汉文化的濡染与浸润,纳兰才能成其为今日之纳兰的。所以,观堂先生的真意应该是指明末以来文坛上飘荡的那种浅薄堆砌、骨格卑下的风气才对。有论者据此在推尊纳兰的同时,否定清代诗歌创作的总体成就,以支撑“唐后无诗,宋后无词”的“主流”论断,无疑是偏隘失当的。
其次,正因纳兰主“情”,大抵探喉而出,无多雕琢,所以词坛久有“小令当行,长调多不协律”之说。还是谢章铤氏敏锐地指出:“长短调并工者,难矣哉!国朝其惟竹、迦陵、容若乎?”这是很公允的说法。纳兰小令久孚盛誉,但长调或凄恻顽艳,思深骨俊,或风鸣万窍,怒涛狂卷,其造诣、魅力绝不在小令之下,单看我们上边选讲的几首已可证知,而未能入选的佳作还有很多。以故,那种因偶尔的音律不协即否定其长调成就的说法乃系偏颇拘墟之见,而冲破此类似是而非的“定论”正是我们准确全面评价纳兰词的的重要基础。
再次,纳兰之主情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很有目的地要高扬性灵之旗帜,欲在词坛上有所作为的。顾贞观《答秋田书》云:“吾友容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这是一段关于清初词坛史实的忠实描述。纳兰与顾贞观曾在康熙十六年(1677)刊刻了他们合作编选的《今词初集》二卷,选录清立国以来三十年间184位词人的作品,作为别树一帜的理论准备。毛际可概括本编宗旨曰:“舒写性灵”,可见,他们二人本来很有可能建起一个与阳羡、浙西争胜,从而三鼎足于词坛的“性灵派”的。可惜随着纳兰的英年早逝,顾氏伤心之余,离京南下,披读于积书岩,这个已经呼之欲出的词派也胎死腹中了。这真是令人掩卷长叹的难以弥补的遗憾!(该段史实请详参严迪昌师《一日心期千劫在——纳兰早逝与一个词派之夭折》,江苏大学学报2001年12期)
发表于 2015-1-30 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师弟辛苦了,谢谢你的分享!
 楼主| 发表于 2015-1-31 08: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生何求 发表于 2015-1-30 20:36
师弟辛苦了,谢谢你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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