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诗社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5568|回复: 75

[诗论词话] 瓯北诗话 [清] 赵翼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2-11-25 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卷一  ○李青莲诗
李青莲自是仙灵降生。司马子微一见,即谓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亦即呼为"谪仙人"。放还山後,陈留采访使李彦允为请於北海高天师授道?。其神采必有迥异乎常人者。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於雕章琢句,亦不劳劳於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若论其沉刻则不如杜,雄鸷亦不如韩。然以杜、韩与之比较,一则用力而不免痕迹,一则不用力而触手生春,此仙与人之别也。  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口便说《大雅》不作,骚人斯起,然词多哀怨,已非正声;至扬、马益流宕,建安以後,更绮丽不足为法;迨有唐文运肇兴,而己?当其时,将以删述继获麟之後。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无古人,後无来者,直欲於千载後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青莲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馀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於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之外。如:"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上曲》"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词》何尝不研炼,何尝不精采耶?惟七律究未完善。内有《送贺监归四明》及《题崔明府丹灶》二首,尚整练合格,其他殊不足观,且有六句为一首者。盖开元、天宝之间,七律尚未盛行,至德以後,贾至等《早朝大明宫》诸作,互相琢磨,始觉尽善,而青莲久已出都,故所作不多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後而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虽险而无意义,?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昌黎之"巨刃摩天扬","乾坤摆??良"等句,实足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之状,人皆见之。青莲则不然。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如沙尘。"《上?乐》"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其他刻露处,如"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  《新平少年》"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树中草》"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拟古》"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白头吟》皆人所百思不到,而入青莲手,一若未经构思者。後人从此等此悟入,可得其真矣。  青莲工於乐府。盖其才思横溢,无所发抒,辄借此以逞笔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五首。有借旧题以写己怀述时事者。如《将进酒》之与岑夫子、丹丘生共饮。  《门有车马客行》有云:"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梁甫吟》专咏吕尚、郦生,以见士未遇时为人所轻,及成功而後见。《天马歌》以马喻己之未遇,冀人荐达。此借旧题以自写己怀者也。《猛虎行》全叙安禄山之乱,有"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等句。此借旧题以写时事者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他则皆题中应有之义,而别出机杼,以肆其才。乃说诗者必曲为附会,谓某诗以某事而作,某诗以某人而作。诗人遇题触景,即有吟咏,岂必皆有所为耶?无所为,则竟不作一字耶?即如《蜀道难》,本亦乐府旧题,而黄山谷误信旧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宋子京又据范摅《?溪友议》,以为严武帅蜀,不礼於故相房?,并尝欲杀杜甫,故此诗为房、杜危之。不知章仇在蜀,正当天宝之初,中外晏安,臣僚贴服,岂有所顾虑!青莲《答杜秀才》有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尚书倒屣迎",则章仇并能下士者,更无从致讥。至严武先後镇蜀,在肃、代两朝,而青莲天宝初入都,即以此诗受贺知章之赏识,其事在严武帅蜀前且二十年,其为附会,更不待辨。又如《胡无人》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敌可摧"之句,?与禄山被杀之谶相符,说者又谓此诗予决禄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验之法,岂专指禄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骑窥边,汉兵杀敌之事,初不涉渔阳一语也。即此二首观之,可破穿凿之论矣。  李阳冰序谓唐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青莲而大变,扫尽无馀。然细观之,宫掖之风,究未扫尽也。盖古乐府本多托於闺情女思,青莲深於乐府,故亦多征夫怨妇惜别伤离之作,然皆含蓄有古意。如《黄葛篇》之"苍梧大火流,暑服莫轻掷。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劳劳亭》之"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春思》之"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皆酝藉吞吐,言短意长,直接《国风》之遗。少陵已无此风味矣。  《古风》五十九首非一时之作,年代先後亦无伦次,盖後人取其无题者汇为一卷耳。如第十四首述用兵开边之事,讥明皇黩武,则天宝初年事也。第十九首"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则安禄山陷东都时也。二十四首铺张斗鸡之贾昌,则开元中事也。三十四首"渡泸及五月,将赴?南征",则鲜于仲通用兵?南时事也。三十七首"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旁",则自供奉翰林後放还山时作也。  长洲许元?指第十四首即以为征?南,而并欲改诗中"三十六万人"为"二十六万",谓?南之师实二十万人也。不知此篇开首即云"胡关饶风沙",又有"天骄毒威武"等句,皆指塞外戎虏,何尝有一字涉南蛮耶?  青莲少好学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诗而九。盖出於性之所嗜,非矫托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然又慕功名,所企羡者,鲁仲连、侯嬴、郦食其、张良、韩信、东方朔等。总欲有所建立,垂名於世,然後拂衣还山,学仙以求长生。如《赠裴仲堪》云:"明主倘见收,烟霄路非遐。时命若不会,归应炼丹砂。"《从驾温泉赠杨山人》云:"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後相携卧白?。"《赠卫尉张卿》云:"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赠韦秘书》云:"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别从甥高五》云:"成功解相访,溪水桃花流。"《登谢安墩》云:"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其视成仙得道,若可操券致者,盖其性灵中所自有也。  青莲诗文最多,自李阳冰作序时,已谓"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云。故集中转有赝作,为後人搀入者。黄山谷云:"《长干行》二首,'妾发初覆额',太白自作也;'忆妾深闺里',李益尚书作也。太白如富贵人,终不作寒乞语,他人则自露小家气象耳。"又集中《去妇词》一首,实即顾况《弃妇词》,後人增数句而编入李集者。然此犹皆唐人所作,故置之李集中,亦不甚相远。又有五代时人所作,而亦混收入者。东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诗有贯休,书有亚栖,村俗之气,大抵相似。近日曾子固编《太白集》,有《赠僧怀素草书歌》及'笑矣乎'、'悲来乎'数首,皆贯休以下诗格,必非太白所作,不知曾公何以信为真作也?"是东坡已别之甚严。今按赝作尚不止此。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行》末幅云:"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犭旬书受贫病!男?百年且荣身,何须犭旬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戍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试以青莲他诗读之,有此村气耶?东坡读太白《姑熟十咏》,大笑曰:"赝物败矣,岂有李白作此语者!"见陆放翁《入蜀记》。  青莲自翰林被放还山,固不能无怨望,然其诗尚不甚露怼憾之意。如《赠蔡舍人雄》云:"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赠崔司户》云:"布依丹墀,密勿草丝纶。才微惠渥重,谗巧生缁磷。"《答王十二寒夜独酌》云:"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赠宋少府》云:"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皆不过谓无罪被谤而出耳。  独《雪谗诗》有云:"彼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则指谗者也;"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则指杨妃也。其下并以妲己、褒姒为比,甚至以吕后之私审食其,秦后之嬖?毒,喻杨妃之淫秽,则更指斥丑行,毫无顾忌。青莲胸怀浩落,不屑屑於恩怨,何至诽谤如此!恐亦非其真笔也。  青莲避安禄山之乱,南奔江左後,为永王?招入幕中,坐累得罪之事,就其诗核之,亦有可得其次第者。《扶风豪士歌》:"洛阳三月飞胡沙,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来醉扶风豪士家。"按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禄山反,十二月陷洛阳,其曰"三月",则十五载之春,自洛南奔也。《猛虎行》"窜身南国避胡尘"之下,即云"昨日方为宣城客",是南奔先至宣城也。又有《乱後将避地剡中赠崔宣城》诗,则至宣城後本欲入剡。然《赠王判官》云:"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则入剡未果,即往庐山也。後有《赠江夏太守》诗,自叙被永王?招致入幕之事,云"半夜水军来,追胁上楼船",是?至寻阳始招致之,而《旧唐书》谓白谒见?於宣城者,非也。青莲本学纵横术,以功名自许,其从?,正欲藉以立功。故所作《永王东巡歌》第二首,即云"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已隐然以谢安自许。是时?未有异志,及见所至富饶,始有窥江左意,然犹未敢显言;青莲固未知之。故第五首云"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方美其能勤王。末章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犹望其成功入京奏凯也。即所云"?梦开朱邸,金陵作小山","小山"、"朱邸",亦是藩王之事。且《在水军宴与幕府诸公》诗云:"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亦正以讨贼为志也。然则谓青莲有从乱之意,固不待辨也。独是?初未显言,及采访使李希言平牒,?乃借端发怒,使浑惟明袭希言,李广琛趋广陵,则已显然为逆。诗中有"王出三山按五湖"之句,是已随?自金陵东下,岂犹不知其悖逆,直至?败丹阳始奔逃耶?盖已入?军中,前後左右莫非?兵,遂不能自脱,必至败乱时,始可得间逃出耳。然其《南奔》诗云:"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畔。宾御如浮?,从风各消散。"似反谓李广琛等之反正归国者为离畔,其愚亦甚矣!且其自洛阳南奔诗有云:"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又云:"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会有时。"是直欲因乱而图风?附会。且《永王东巡歌》内有云:"我王战舻轻秦汉,?似文皇欲渡辽。"则竟以太宗比?,其语言亦太不检矣!宜其身陷重罪,虽以崔涣、宋若思之辨雪,终不免夜郎之行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青莲胸怀洒落,虽经窜徙,亦不甚哀痛,惟《上崔涣百忧章》有"星离一门,草掷二孩"之语,最为惨切,盖在狱中作也。及流夜郎途次,别无悲悴语。至江夏陪薛明府宴兴德寺,已有诗纪游。又遇张谓出使夏口,沔州牧杜某、汉阳宰王某觞之於南湖;张谓请名此湖,青莲即名之曰郎官湖。《西塞驿寄裴隐》云:"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赠辛判官》云:"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赠刘都使》云:"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则被谪後宾客尚多,而欲其资助以偿酒债。  《赠常侍御》云:"登朝若有言,一访南迁贾"。《赠易秀才》云:"蹉跎君自惜,窜逐我因谁?感激平生意,劳歌寄此辞。"皆无?傺无聊之感。至《永华寺寄寻阳群官》云:"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别贾舍人》云:"何必儿女仁,相看泪成行。"则更能自排遣矣。及半道赦归,即有"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翻鹦鹉洲"之句。又《汉阳病酒寄王明府》云:"去岁左迁夜郎道,今年敕放巫山阳。"其下即云:"愿扫鹦鹉洲,与君醉千场。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群芳。"其豪气依然如故也。  青莲救郭子仪,及坐永王?事,得子仪救解,此见乐史序中。谓"白有知鉴,客并州时,识汾阳王郭子仪於行伍,为脱其刑责而奖重之。及白坐永王?事,子仪请以己官爵赎其罪,上许之,而免诛"云。《新唐书》本传亦载之。然青莲集中无一字与子仪往来者。当其系狱时,以诗上崔涣、宋若思求雪。如果有德於子仪,岂无一字乞援?即或道远不相及,而子仪救释之後,何又无一字述其恩、记其事?则此事之有无,未可信也。集中有《赠郭将军》一首,云:"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此又非子仪履历,当另是一人。  《赠张相镐》诗云:"卧病宿松山,苍茫空四邻。闻君自天来。目张气益振。"按张镐以宰相兼河南节度使,出师河南,在至德二载之秋,而永王?之败,在是年之春。?败,青莲即亡奔宿松,被系寻阳狱,安得以诗赠镐?岂亡奔宿松时,尚未被系,闻镐将至,以诗干之耶?  青莲虽有志出世,而功名之念,至老不衰。集中有留别金陵诸公诗,题云《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按李光弼为太尉,在上元元年,统八道行营,镇临淮。青莲於乾元二年赦归,是时已在金陵矣。  一闻光弼出师,又欲赴其军自效,何其壮心不已耶!或欲自雪其从?之累耶!  《赠泗州僧伽歌》云:"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末云:"嗟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按《传灯录》:"僧伽大师,唐高宗时,在泗州建晋光王寺。中宗景龙二年,遣使迎至京师,命住大荐福寺。三年三月三日示寂,敕命就荐福寺漆身起塔,忽臭气满城,帝默许送还泗州,即异香腾馥。"是僧伽示寂,在景龙三年也。而薛仲邕所编《青莲年谱》,青莲生於武后圣历二年,则景龙三年仅十一岁,岂能即与僧伽论三车?且云"落魄江淮已久",则必非十馀岁时也。《传灯录》所记年岁,或当有忄吴。《年谱》据曾巩序,谓青莲年六十四。而李阳冰志青莲之死,在宝应元年。由宝应元年逆溯六十四年,当是圣历二年所生。然青莲代宋若思荐己表云:"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七,为永王?胁行,道中奔亡,臣及崔涣推覆,实为无辜。"按永王?之败,在至德二载,青莲奔亡系寻阳狱,宣慰大使崔涣及中丞宋若思验出之。若思之荐之,即在此时也。是年年五十七,则宝应元年之卒,实只六十一岁。恐《年谱》亦忄吴。岂荐表少填三年,如宋时之有实年、官年耶?放翁又谓"《僧伽歌》太白旧集本无之,乃宋次道再编时贪多务得之过也。"  青莲妻许氏,见曾巩序。谓白自蜀至楚,?梦许氏者,高宗时宰相国师之家,以女妻白,因留?梦三年。青莲《上安州裴长史》亦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  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女孙,便憩息於此,至移三霜。"是青莲娶许氏之明证也。  乃集中有《流夜郎至乌江别宗十六?》一首云:"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遭?罗解,翻谪夜郎悲。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似青莲窜时,宗氏妻与之偕行,而氏弟?送之者,则又有一宗氏妻矣。然此诗上文云:"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又似故相之後,此不可解也。岂刻本忄吴许为宗耶?或许氏妻先亡,继娶宗氏耶?按青莲先有《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诗。及在寻阳狱,又有《寄内诗》云:"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流夜郎後,又有《寄内诗》云:"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则其妻又留居豫章,而未尝从行。然则宗十六之姊如双剑之相随者,又何人也?集中有《留别西河刘少府》诗云:"余亦如流萍,随波乐休明。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此是客并州时作,与此无涉。  青莲少时,曾为无赖子所困,得陆调救解。集中有僧调诗云:"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人丛,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此亦其逸事也。"  杜少陵曾官拾遗,青莲亦曾有此官。刘全白撰墓碣云:"代宗登极,广拔幽滞,君亦拜拾遗。闻命之後,君即逝矣。"《新唐书》亦载之。既闻命而卒,则及身曾受此官。是青莲亦可称李拾遗也。按李、杜同时,据年谱及诸传序,青莲卒於宝应元年,年六十四,少陵卒於大历五年,年五十九。是杜小于李十三岁。  其卒也,亦後于李八年。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杜少陵诗
杜少陵一生穷愁,以诗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传古体三百九十首,近体一千六首而已。使一无散失,後人自可即诗以考其生平。惜乎遗落过半!韩昌黎所谓"平生千万篇,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此在唐时已然矣。  幸北宋诸公,搜罗掇拾,汇为全编。吕汲公因之作年谱,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颇得大概。黄鹤、鲁?之徒,乃又为之年经月纬,一若亲从少陵游历者,则未免穿凿附会,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开卷即以《赠韦左丞》为第一首,谓"此首布置最得正体,前贤皆录为压卷"云。然此诗乃诣京师考试报罢,将出都之作,则天宝六七载事也。王洙本则以《游龙门奉先寺》为首。龙门在河南,公游东都,在开元之末,则此诗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闲衮州官舍,有《登衮州城楼》诗,云"东郡趋庭日",则又在游东都之前,自应列在卷首,而以《望岳》、《游南池》、《宴历亭》诸诗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後。又《前出塞》为秦、陇兵赴交河而作,尚是开元中事。《後出塞》为东都兵赴蓟门而作,末章明言安禄山将反,先脱身逃归,则是天宝十四载之事,此当在首卷《兵车行》之後。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诗内,谓在秦州时追述者。此有何据耶?皆编次之误也。  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气体而言。此外,如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  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  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微之谓其薄《风》、《雅》,该沈、宋,夺苏、李,吞曹、刘,掩颜、谢,综徐、庾,足见其牢笼万有。秦少游并谓其不集诸家之长,亦不能如此。则似少陵专以学力集诸家之大成。  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  出於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胜乎?今姑摘数条於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险至十二三分者,略为举隅,学者可类推矣。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著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批双耳"、"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应手锤钩,清心听镝"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氵幸,飞动摧霹雳。"以至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赴奉先县》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云:"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述怀》云:"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三川观水涨》之"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送韦评事》之"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障》之"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韦偃画松》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桃竹杖》之"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扶桑西枝封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意摹写,宁过无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至於寻常写景,不必有意惊人,而体贴入微,亦复人不能到。  如东坡所赏"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等句,若不甚经意,而已十分圆足,益可见其才力之独至也。  自初唐沈、宋诸人创为律体,於是五字七字中争为雄丽之语,及盛唐而益出。  如贾至《早朝大明宫》之作,少陵、王维、岑参等皆有和诗,诗中皆有杰句是也。  杜诗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一联为最。东西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尽纳入两个虚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则"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亦有气势。至岳阳楼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无不推为绝唱。然春秋时洞庭左右皆楚地,无吴地也。若以孙吴与蜀分湘水为界,则当云"吴蜀东南坼"。  且以天下地势而论,洞庭尚在西南,亦难指为东南。少陵从蜀东下,但觉其在东南故耳。又七律中"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古今",亦是绝唱。然换?"三峡"、"锦江"、"玉垒"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则此数联亦不无可议;?以此等气魄从前未有,独创自少陵,故群相尊奉为劈山开道之始祖,而无异词耳。自後亦竟莫有能嗣响者。东坡举欧阳公"苍波万古流不极,白鸟双飞意自?","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及坡自作"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谓可以继之,然声调已稍减。元人《月夜登楼》一联"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近时朱竹?"绝顶蛟龙晴有气,虚堂神鬼昼无声",似较胜宋人也。鄙作《观西厂烟火》云:"九边尘静平安火,上苑春开顷刻花。"亦颇近之。他如《滇南从军》云:"一军皆甲晨听令,万马无声夜踏边。"《宿马山祥符寺》云:"半夜月明鸦鹊警,九霄风急斗星摇。"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里,又能声出金石,则惟陈恭尹广州镇海楼一联"五岭北来山到地,九州南尽水连天"。虽少陵亦当视为畏友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杜诗又有独创句法,为前人所无者。如《何将军园》之"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寄贾严二阁老》之"翠乾危栈竹,红腻小湖莲",《江阁》之"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南楚》之"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新晴》之"碧知湖外草,晴见海东?",《秋兴》之"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古诗内亦有创句者。如《宿赞公房》之"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县高斋》之"上有无心?,下有欲落石",《郑典设自施州归》之"攀缘悬根本,登顿入天石",《阆山歌》之"松浮欲尽不尽?,江动将崩未崩石",以及《石龛》之"熊罢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後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皆是创体。至如《杜鹃行》之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安有杜鹃",此究是题下注语,而论者引乐府"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以为杜诗所仿,则又信杜太过矣。试思"西川"四句,与全首诗中意,有何关涉耶?  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  其《赠王维》不过曰"中允声名久",赠高?不过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後事。"其自负亦名:"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千秋万岁者。赠郑虔虽亦有"名垂万古知何用"之句,然犹是泛论也。此外更无有许以不朽者。盖其探源氵斥流,自《风》、《骚》以及汉、魏、六朝诸才人,无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较,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後无来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时,青莲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阳冰序谓其诗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则名满天下可知。而少陵虽流离困厄中,名亦与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谓时人称为李、杜者也。同时已有任华者,推奉二公,特作两长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见二公之同时齐名矣。其後韩昌黎亦李、杜并尊。《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石鼓歌》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醉留东野》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酬卢?夫》云:"远追甫白感至П。"《感春》诗云:"近怜李杜无检束,烂熳长醉多文辞。"是其於二公固未尝稍有轩轾。至元、白,渐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云,是时李白亦以能诗名,然至於"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香山亦云:李白诗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诗"可传者千馀首。贯穿千古,?缕格律,尽善尽工,又过於李焉。"自此以後,北宋诸公皆奉杜为正宗,而杜之名遂独有千古。然杜虽独有千古,而李之名终不因此稍减。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6 | 显示全部楼层
 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後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中"晚节渐於诗律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後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细意熨贴,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雄之概。入湖南後,除《岳阳楼》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诗为当时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则拙涩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尝云:"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  集中咏杜鹃共有三首,其编在入蜀後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为感明皇被李辅国迁居西内而作。其曰"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末云"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固似为明皇而发。而夔州以後又有《杜鹃》二首,亦道其前为帝王,死後魂化为鸟,生子不自辅,寄百鸟巢,百鸟犹为哺之,而叹其昔年曾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之红,与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历年间,明皇崩已久,岂又为之寄慨耶?说诗者未可逞己意而好为议论也。  《八哀诗》中《张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镇荆州以後,专以风雅为后进领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佥载》:"曲江先论安禄山有反相,因其讨奚、契丹兵败,张守?执送京师,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师,先诛庄贾;孙武习战,犹戮宫嫔。守?法行於军,禄山不宜免死。'帝特谓曲江曰:'卿无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遂特赦之。其後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见,遣使祭之於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最关国事之大。乃杜诗中绝无一字及之。即新、旧《唐书》曲江本传及守?、禄山传亦不载。岂出於传闻而非实事耶?然刘禹锡疏有云"罪谪官员,虽量移不得与内地。此例自九龄建议。故虽有识禄山必反之先见,而终身无子"云。禹锡距天宝不甚相远,且形之章疏,则此事又人所共见闻,而非凿空撰出者。不知杜诗中何以遗之?而新、旧两书亦不说及也。《资治通鉴》?载明皇遣人祭曲江事。  "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此语本有所自。《孟子》:"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史记平原君传》:"君之後宫婢妾,被绮?,馀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厌。"《淮南子》:"贫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餍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此皆古人久已说过,而一入少陵手,便觉惊心动魂,似从古未经人道者。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6 | 显示全部楼层
  书生穷眼,偶值声伎之宴,辄不禁见之吟咏,而力为铺张。杜集中如《陪诸公子丈八沟纳凉,则云:"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陪李梓州泛江》,有伎乐,则戏为艳曲云:"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陪王御宴姚通泉携酒泛江》,有伎,则云:"复携美人登彩舟,笛声愤怨哀中流。"《戎州宴杨使君东楼》,则云:"座从歌伎密,乐任主人为。"《江畔独步寻花》,至黄四娘家,则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皆不免有过望之喜,而其诗究亦不工。如《陪李梓州艳曲》云:"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固已豪无酝藉。  《戏题恼郝使君》云:"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则更恶俗,杀风景矣。  古人流寓,往往先营居宅。杜诗云:"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寄河南韦尹》一首,自注"甫有故庐在偃师,公频有访问"云。是杜曲、偃师,皆有少陵田宅,不知何以寄妻子於?州?盖因禄山之乱,河南、长安所在被兵故耳。因妻子在?,而托赞上人为觅栖止之所。先择东柯谷,次及西枝村,卒结茅於同谷。未几入蜀,结庐於浣花江上。其後入巫峡,又有"前江後山根"之居。已而巫峡敝庐赠崔侍御。而至夔州,先寓西阁,旋卜居赤甲,又迁?西,再迁东屯。此数年中,课辛秀伐木,遣信行修水筒,催宗文树鸡栅,使獠奴阿段寻水源,使张望补稻畦水,其辛勤较成都十倍矣。後将出峡,则以果园四十亩赠南卿史而去。以後流落湖、湘,并无突黔之地矣。後来东坡亦略似之。黄州则有临皋亭、雪堂之居,惠州则有白鹤观之居。儋州则又结茅与黎人杂居,亦随地营宅,然坡以迁谪难必归期,故然。少陵则偃师、杜曲尚有家可归,且身是郎官,赴京尚可补选,乃不作归计,处处书居,想以携家不能远涉之故。甚矣妻子之累人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古人作画,多在素壁。少陵《题玄武禅师屋壁》所谓"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是也。又有《题玄元皇帝庙》,吴道子所画五圣像云:"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通泉观薛少保画壁》,县署後壁,亦有薛少保画鹤,韦偃亦为少陵寓斋画马於壁,少陵皆有诗可考也。至如《刘少府画山水障》,及赠韦偃诗我有一匹好东绢,请公放笔为直?",则缣素矣。按《韵语阳秋》:"沙州龙兴寺吴道子画,一壁作维摩示疾,文殊来问:一壁作太子游四门,释迦降魔。"又张彦远《名画记》:"西京唐安寺菩提院北壁《降魔变相》,道子画也。"《东斋记》亦载蜀有大慈寺壁画明皇《按乐十眉图》。东坡咏王维画,亦云:"今观此壁画。"又诗云:"应似画师吴道子,高堂巨壁写《降魔》。"是皆壁画故事。  放翁有《嘉?寺观壁间文与可墨竹》诗。  宋子京修《唐书》,好取材於小说。《杜甫传》云:"甫尝醉登严武之床,呼其父字。武欲杀之,冠钩於帘者三,其母救之,乃止。刘後村据杜《哭严仆射归榇》,及《八哀诗》中有武一首,《诸将》诗中亦有正忆往时严仆射"一首,谓杜、严二公交情如此,岂有欲杀之理!此固确论也。然杜在严幕,亦实有不得意之处。如《立秋雨院中有作》云:"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已费清晨谒,那成长者谋。"《到村》云:"暂酬知己分,还入故林栖。"《遣闷呈郑公》云:"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池上晚眺》云:"何补参军乏,欢娱到薄躬。"《宿府》云:"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简院内诸公》云:"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又《去矣行》一首云:"野人旷荡无?颜,岂可久在王侯间!"则明明有"逝将去汝"之叹。盖二公少时,本以文字及戚谊深相交契,武初镇蜀,杜来依之,彼此以故人相接,欢然无间。及再镇蜀,表杜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幕府,则已为其属官。武气岸自负,房?以故相为其属州刺史,即以属礼待之。想其於杜,亦不复能如前此之阔略礼节。  而杜犹以故人自待,不免稍有取嫌之处。观杜?还张舍人织成褥段云:"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本?赐自尽,气豪直阻兵。"杜区区一幕僚,何必引节镇大官自戒!此盖借以讽武之骄恣,而杜之郁郁不得意,亦可想见於言外矣。且既为幕僚,其同官中必有相嫉妒者。杜呈严诗云:"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简遂??。"所谓"周防"者,非有所猜疑乎?又《莫相疑行》一首云:"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语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是必同官中有间之於武者。纤微芥蒂,固所不免也。至於武死而哭其归榇,追忆交旧而列武於《八哀》诗中,则以生平交契之深,受惠之厚,固莫如武,而从前一时小小缣疑,自不复介怀。读诗者专信宋子京固非,专信刘後村谓二公始终无纤毫间隙,亦不必也。  士当穷困时,急於求进,干谒贵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韩荆州书》,韩退之《上宰相书》,皆是也。杜集如赠汝阳王及韦左丞诗,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诗投赠,自无可议。至其《赠翰林张?》云:"倘忆山阳笛,悲歌在一听。"《上韦左相见素》云:"为公歌此曲,涕泪在衣襟。"《赠田舍人》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送田九判官》云:"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赠沈八丈》云:"徒怀贡公喜,飒飒鬓毛苍。"几於无处不乞援。然张?等犹皆同气类之人也。鲜于仲通,则杨国忠之党,并非儒臣,而赠诗云:"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歌舒翰,武夫也,高?为其掌书记,杜送高诗:"请君问主将,安用穷荒为?"是固已薄翰之贪功邀宠矣;而赠翰诗则又谀之以"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末又云"防身一长剑,将谷倚崆峒",若不胜其乞哀者。可知贫贱时自立之难也。  诗人之穷,莫穷於少陵。当其游吴、越,游齐、赵,少年快意,裘马清狂,固尚未困厄。天宝六载,召试至长安,报罢之後,则日益饥窘。观其诗可知也。  《雨过苏端》,端为具酒,则云:"浊醪必在眼,尽醉摅怀抱。"《晦日寻崔戢李封》,则云:"晚定崔李交,会心真罕俦。每过得酒倾,二宅可淹留。"《病後过王倚留饮》,则云:"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而所食者,不过香粳、冬菹、土酥、豕肉而已。郑重感谢,谓"主人情味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旋"。《程录事还乡携酒馔来就别》,则云:"内愧不突黔,庶羞以?给。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亦不过鱼、酒、稻米也。也妻子徒步至彭衙,有孙宰留具饭,则云:"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甚至向侄佐索米,则云:"已应舂得细,正想滑流匙。"又云:"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则并乞及葱薤矣。  在同谷亲拾橡栗,至?黄精不获而归,对儿女长叹,其景况可想也。惟入蜀以後,前後在浣花草堂一二年,稍免饥寒。崔明府见访,来郑公出郊,尚能留饮。夔州以後,又生事不给。《王十五前阁会》,则云:"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孟仓曹馈酒酱二物,则有诗志惠。甚至园官送菜,而叹其以苦苣马齿,掩乎嘉蔬。  迨至湖南,则更流徙丐贷,朝不谋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饱而殁。天以千秋万岁名荣之於身後,而斗粟尺缣,偏靳之於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或谓诗必穷而後工,此亦不然。观集中《重经昭陵》、《高都护骢马》、《刘少府山水障》、《天育骠骑》、《玉华宫》、《九成宫》、《曹霸丹青》、《韦偃双松》诸杰作,皆在不甚饥窘时。气壮力厚,有此巨观,则又未必真以穷而後工也。  杜诗"坡陀金??蟆,出见盖有由。至尊顾之笑,王母不肯收。"按唐人陆勋《集异志》:"高宗患头风,莫能疗。有宫人陈姓者,世业其术,帝令其合药。  方置药炉,忽一??蟆跃出,色如黄金,背有朱书'武'字,帝命放於苑池。"《集异志》本小说家,而少陵用之,想是实事。可见唐人小说,非尽无稽。後来东坡亦用徐佐卿等事,盖少陵开其先矣。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  ○韩昌黎诗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後人平心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  游韩门者,张籍、李翱、皇甫?、贾岛、侯喜、刘师命、张彻、张署等,昌黎皆以後辈待之。卢仝、崔立之虽属平交,昌黎亦不甚推重。所心折者,惟孟东野一人。荐之於郑馀庆,则历叙汉、魏以来诗人,至唐之陈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有穷者孟郊,受才实雄骜。"固已推为李、杜後一人。其赠东野诗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我愿身为?,东野变为龙。"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许。其心折东野,可谓至矣。盖昌黎本好为奇崛?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今观诸联句诗,凡昌黎与东野联句,必字字争胜,不肯稍让;与他人联句,则平易近人。可知昌黎之於东野,实有资其相长之功。宋人疑联句诗多系韩改孟,黄山谷则谓韩何能改孟,乃孟改韩耳。此语虽未免过当,要之二人工力悉敌,实未易优劣。昌黎作《双鸟诗》,喻己与东野一鸣,而万物皆不敢出声。东野诗亦云:"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居然旗鼓相当,不复谦让。至今果韩、孟并称。盖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预定声价矣。东坡《读孟郊诗》则云:"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  又似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元遗山《论诗绝句》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亦抑孟而伸韩。  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ㄎ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诗如《题炭谷湫》云:"巨灵高其捧,保此一掬悭。"谓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吁无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谓时俗祭赛此湫龙神,而己未具牲牢也。《送无本师》云:"鲲鹏相摩?,两举快一啖。"形容其诗力之豪健也。《月蚀诗》:"帝箸下腹尝其皤。"谓烹此食月之??蟆,以享天帝也。思语俱奇,真未经人道。至如《苦寒行》云:"啾啾窗间雀,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得亲包Ь。"谓雀受冻难堪,翻愿就い炙之热也。《竹簟》云:"倒身甘寝百疾愈,?愿天日恒炎曦。"谓因竹簟可爱,转愿天不退暑,而长卧此也。此已不免过火,然思力所至,宁过毋不及,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至如《南山诗》之"突起莫间?","诋讦陷乾窦","仰喜呀不仆","??塞生忄句矜","达?壮复奏";《和郑相樊员外》诗之"禀生肖剿刚","烹斡力健倔","龟判错衮黻","呀豁疚掊掘";《征蜀》诗之"?刂肤浃痍疮,败面碎黥吉刂","岩钩踔狙猿,水漉杂??骨。投{大卯}闹?宫{隆石},填隍亻威亻密亻脊","?堞?高??喜,抉门呀拗<门曷>","ㄣ梁排郁缩,闯窦扌契窟{穴?}";《陆浑山火》之"{亡皿}池波风肉陵屯","电光???覃?目暖"。此等词句,徒聱雅?啬舌,而实无意义,未免英雄欺人耳。其实《石鼓歌》等杰作,何尝有一语奥涩,而磊落豪横,自然挫笼万有。又如《喜雪献裴尚书》、《咏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鱼》、《咏雪》等诗,更复措思极细,遣词极工,虽工於度帖者,亦逊其称丽。此则大才无所不辨,并以见诗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昌黎古诗用韵,有通用数韵者,有专用一韵者。《六一诗话》谓"其得韵宽,则泛入旁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得韵窄,则不复旁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譬如善驭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骋,惟意之所至;於蚁封水曲,又疾徐中节,不少蹉跌。此天下之至工也。"今按《此日足可惜》一首,通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此外如《元和圣德诗》,通用语、{鹿吴}、马、有、哿五韵;《孟东野失子》诗,通用先、寒、删、真、文、元六韵,馀可类推。其用窄韵,亦不止《病中赠张十八》一首。如《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一首,又《会合联句》三十四韵,洪容斋谓除"蠓"、"蛹"二字,《韵略》未收,馀皆不出二肿之内。今按"蠓"、"蛹"二字,《唐韵》本收在三肿,则皆本韵也。  联句诗,王伯大以为古无此体,实创自昌黎。沈括则谓"虞廷《赓歌》,汉武《柏梁》,已肇其端。晋贾充与妻李氏遂有连句。六朝以前谓之'连句',见《梁书》及《南史》。其後陶、谢诸公,亦偶一为之。何逊集中最多,然皆寥寥短篇,且文义不相连属,仍是各人之制而已。"是古来原有此体,特长篇则始自昌黎耳。今观韩集中《会合联句》,则昌黎及孟郊、张籍、张彻四人所作;《石鼎联句》,则轩辕弥明、侯喜、刘师命所作,独无昌黎名,或谓弥明即昌黎托名也;《郾城夜会联句》,则昌黎与李正封所作;其他如《同宿》一首,《纳凉》一首,《秋雨》一首,《雨中寄孟几道》一首,《征蜀》一首,《城南》一首,《远游》一首,《斗鸡》一首,皆韩、孟二人所作。大概韩、孟俱好奇,故两人如出一手;其他则险易不同。然即二人联句中,亦自有利钝。惟《斗鸡》一首,通篇警策。《远游》一首,亦尚不至散漫。《征蜀》一首,至一千馀字,已觉太冗,而段落尚觉分明。至《城南》一首,则一千五六百字,自古联句,未有如此之冗者。以《城南》为题,景物繁富,本易填写,则必逐段勾勒清楚,方醒眉目。  乃游览郊墟,凭吊园宅,侈都会之壮丽,写人物之殷阜,入林麓而思游猎之娱,过郊坛而述?祀之肃。层叠铺叙,段落不分,则虽更增千百字,亦非难事,何必以多为贵哉!近时朱竹?、查初白有《水碓》及《观造竹纸》联句,层次清澈,而体物之工,抒词之雅,丝丝入扣,几无一字虚设。恐韩、孟复生,亦叹以为不及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自沈、宋创为律诗後,诗格已无不备。至昌黎又斩新开辟,务为前人所未有。  如《南山诗》内铺列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月蚀诗》内铺列东西南北四方之神,《谴疟鬼》诗内历数医师、炙师、诅师、符师是也。又如《南山诗》连用数十或"字,《双鸟诗》连用"不停两鸟鸣"四句,《杂诗》四首内一首连用五"鸣"字,《赠别元十八》诗连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答张彻》五律一首,自起至结,句句对偶,又全用拗体,转觉生峭。此则创体之最佳者。  昌黎不但创格,又创句法。《路旁堠》云:"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此创句之佳者。凡七言多上四字相连,而下三字足之。乃《送区弘》云:"落以斧引以纟墨徽。"又云:"子去矣时若发机。"《陆浑山火》云:"溺厥邑囚之昆仑。"则上三字相连,而下以四字足之。自亦奇辟,然终不可读。故集中只此数句,以後亦莫有人仿之也。  《元和圣德诗》叙刘辟被擒,举家就戳,情景最惨。曰:"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乃取辟,骇汗如写。挥刀纷纭,争寸刂脍脯。"苏辙谓其"少酝藉,殊失《雅》、《颂》之体"。张┉则谓"正欲使各藩镇闻之畏惧,不敢为逆。"二说皆非也。  才人难得此等题以发抒笔力,既已遇之,肯不尽力摹写,以畅其才思耶!此诗正为此数语而作也。  《南山诗》古今推为杰作,《潜溪诗话》记"孙莘老谓《北征》不如《南山》,王平甫则谓《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时黄山谷年尚少,?在座,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与《国风》、《雅》、《颂》相表里,则《北征》不可无,《南山》虽不作可也。'其论遂定"云。此固持平之论,究之山谷所谓工巧,亦未必然。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之繁富,而以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於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耶!则与《北征》固不可同年语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昌黎诗亦有晦涩俚俗,不可为法者。《芍药歌》云:"翠茎红蕊天力与,此恩不属黄锺家。"所谓"黄锺家",果何指耶!《答孟郊》云:"弱拒喜张臂,猛??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则竟写挥拳相打矣,未免太俗。  昌黎诗中律诗最少。五律尚有长篇及与同人唱和之作,七律则全集仅十二首。  盖才力雄厚,惟古诗足以恣其驰骤,一束於格式声病,即难展其所长,故不肯多作。然律中如《咏月》、《咏雪》诸诗,极体物之工,措词之雅;七律更无一不完善稳妥,与古诗之奇崛判若两手。则又其随物赋形,不拘一格之能事。  昌黎以主持风雅为己任,故调护气类,宏奖後进,往往不遗馀力。如荐孟郊於郑相,荐侯喜於卢郎中,可类推也。其於友谊亦最笃。先与柳宗元、刘禹锡交好;及自监察御史贬阳山令,实以上疏言事,柳、刘泄之於王亻丕、王叔文等,故有此迁谪。然其赴江陵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雠。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是犹隐约其词,而不忍斥言。及柳、刘得罪南窜,昌黎忧其水土恶劣,作《永贞行》云:"吾尝同僚情岂胜,具书所见非妄徵。"则更??於旧日交情,无幸灾乐祸之语。迨昌黎贬潮州,柳尚在柳州,昌黎《赠元协律》诗,谓"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且有《答柳州食??蟆》等诗。既死,犹为之作《罗池庙碑》。是昌黎与宗元始终无嫌隙,亦可见其笃於故旧矣。  昌黎以道自任,因孟子距杨、墨,故终身亦辟佛、老。其於世之求仙者,固谓"吾宁屈曲在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矣。《谏佛骨》一表,尤见生平定力。  然平日所往来,又多二氏之人。如送张道士有诗,送惠师、灵师、澄观、文畅、大颠皆有诗文。或疑其交游无检,与平日持论互异;不知昌黎正欲借此以畅其议论。如谢自然白日?天,则叹基伙妖魅所惑,化为异物;华山女说法动人,则讥其煽诱少年,争来听讲;於澄观则欲"收敛加冠巾";於惠师则云"吾疾游惰者,怜子愚且淳";於灵师亦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於文畅则草序排讦。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惟於大颠无贬词,则以其颇聪明识道理;於张道士亦无贬词,则以其上书言事,不用而归,固异乎寻常黄冠者流也。贾岛本为僧,名无本,因昌黎言,且弃僧服而举进士。然则与二氏之人往来,亦复何害!并非以空谷寂寥,见似人者而喜也。  《示儿》诗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而备述屋宇之垲爽,妻受诰封,所往还无非公卿大夫,以诱其勤学,此已属小见。《符读书城南》一首,亦以两家生子,提孩时朝夕相同,无甚差等;及长而一龙一猪,或为公相,势位赫奕,或为马卒,日受鞭笞,皆由学与不学之故。此亦徒以利禄诱子,宜宋人之议其後也。  不知舍利禄而专言品行,此宋以後道学诸儒之论,宋以前固无此说也。观《颜氏家训》、《柳氏家训》,亦何尝不以荣辱为劝诫耶!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白香山诗
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於韩、孟。世徒以轻俗訾之,此不知诗者也。元、白二人才力本相敌,然香山自归洛以後,益觉老?无枝,称心而出,随笔抒写,并无求工见好之意,而风趣横生,一喷一醒,视少年时与微之各以才情工力竞胜者,更进一筹矣。故白自成大家,而元稍次。  香山诗凡数次订辑,其《长庆集》经元微之编次者,分讽谕、??、感伤三类。盖其少年欲有所济於天下,而托之讽谕,冀以流闻宫禁,裨益时政;??、感伤,则随时写景、述怀、赠答之作,故次之。其自序谓"志在兼济,行在独善。  讽谕者,兼济之义也;??、感伤者,独善之义也"。大指如此。至後集则长庆以後,无复当世之志,惟以安分知足、玩景?情为事,故不复分类,但分格诗、律诗二种,随年编次而已。今流传诸本,虽不免有前後错杂之处,然大概尚仍其旧。  香山诗名最著,及身已风行海内,李谪仙後一人而已。观其与微之书云:"自长安至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道、孀妇、处女之口,往往有诵仆诗者。军使高霞寓,邀妓侑客,妓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他比哉!'由是增价。汉南主人宴客,诸妓见仆来,指曰:'此《秦中吟》、《长恨歌》主耳'。微之序其集,亦曰:"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於缮写摹勒,?卖於市。又云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辄能辨别之。'"是古来诗人,及身得名,未有如是之速且广者。盖其得名,在《长恨歌》一篇。其事本易传,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闻而乐诵之。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全无集,而二诗已自不朽,况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  中唐以後,诗人皆求工於七律,而古体不甚精诣,故阅者多喜律体,不喜古体。惟香山诗,则七律不甚动人,古体则令人心赏意惬,得一篇辄爱一篇,几於不忍释手。盖香山主於用意,用意则属对排偶,转不能纵横如意;而出之以古诗,则惟意所之,辨才无碍。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刘梦得所谓"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者,此古体所以独绝也。然近体中五言排律,或百韵,或数十韵,皆研炼精切,语工而词赡,气功而神完,虽千百言亦沛然有馀,无一懈笔。当时元、白唱和,雄视百代者正在此。後世卒无有能继之,此又不徒以古体见长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凡才人好名,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後可以传世。古来但有和诗,无和韵。  唐人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依次押韵,前後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长篇累幅,多至百韵,少亦数十韵,争能斗巧,层出不穷,此又古所未有也。他人和韵,不过一二首,元、白则多至十六卷,凡一千馀篇,此又古所未有也。以此另成一格,推倒一世,自不能不传。盖元、白觑此一体,为历代所无,可从此出奇,自量才力,又为之而有馀,故一往一来,彼此角胜,遂以之擅场。  微之《上令狐相公书》,谓"同门生白居易,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千言,或五百言。小生自揣,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盖欲以难相挑耳。"白与元书,亦谓"敌则气作,急则计生。以足下来章,惟求相困,故老仆报语,不觉太夸"。观此可以见二公才力之大矣。今两家次韵诗具在,五言排律,实属工力悉敌,不分胜负;惟古诗往往和不及唱。盖唱先有意而後词,和者或不能别有新意,则不免稍形支绌也。然二人创此体後,次韵者固习以为常,而篇幅之长且多,终莫有及之者,至今犹推独步也。又如联句一种,韩、孟多用古体,惟香山与裴度、李绛、李绅、杨嗣复、刘禹锡、王起、张籍皆用五言排律,此亦创体。按香山与微之唱和,有《元白唱和因继集》,与梦得有《刘白唱和集》。  在杭州时,崔元亮在湖州,微之在越州,有《三州唱和集》;在洛时,刘梦得在苏州,有《吴洛寄和集》。又与裴令公等游赏,有《洛中集》。  五言排律,长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渭村退居一百韵》;谪江州有《东南行》一百韵;微之以《梦游春七十韵》见寄,广为一百韵报之;又《代书诗寄微之一百韵》;《赴忠州舟中示弟行简五十韵》;《和微之投简阳明洞五十韵》;《想东游五十韵》;《逢萧彻话长安旧游五十韵》;《叙德书情上宣歙崔中丞四十韵》;《新昌新居四十韵》;此外如三十、二十韵者,更不可胜计。此亦古来所未有也。  香山於古诗律诗中,又多创体,自成一格。如《洛阳有愚叟》五古内:"检点盘中饭,非精亦非粝。检点身上衣,无馀亦无阙。天时方得所,不寒又不热。  体气正调和,不饥亦不渴。"《哭崔晦叔》五古内:"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  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连用叠调,此一体也。  《洛下春游》五排内:"府中三遇腊,洛下五逢春。春树花珠颗,春塘水曲尘。  春姓无气力,春马有精神。"连用五"春"字,此一体也。和诗中有与原唱同意者,则曰和;与原唱异意者,则曰答。如和微之诗十七章内,有《和思归乐》、《答桐花》之类,此一体也。律诗内《偶作寄皇甫朗之》一首,本是五排,其中忽有数句云:"历想为官日,无如刺史时。"下又云:"分司胜刺史,致仕胜分司。何况园林下,欣然得朗之。"排偶中忽杂单行,此又一体也。《酒库》五律云:"野鹤一辞笼,虚舟长任风。送愁还闹处,移老入?中。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第七句忽单顶第六句说下。《雪夜小饮赠梦得》七律一首,下半首云:"久将时背称遗老,多被人呼作散仙。呼作散仙应有以,曾看东海变桑田。"亦以第七句单顶第六句说下,又一体也。《别淮南牛相公》五排一首,自首至尾,每一句说牛相,一句自说。自注云:"每对双关,分叙两意。"此又一体也。至如六句成七律一首,青莲集中已有之。香山最多,而其体又不一。如《忠州种桃杏》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前後单行,中间成对,此六句律正体也。《樱桃花下招客》云:"樱桃昨夜开如雪,鬓发今年白似霜。渐觉花前成老丑,何曾酒後更颠狂。谁能闻此来相劝,共泥春风醉一场。"此前四句作两联,末二句不对也。《苏州柳》云:"金谷园中黄袅娜,曲江亭畔碧婆娑。老来处处游行遍,不似苏州柳最多。飞絮拂头条拂面,使君无计奈春何!"此前二句作对,後四句不对也。《板桥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地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此通首不对,而亦编在六句律诗中,又一体也。七言律《赠皇甫朗之》一首:"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一岁中分春日少,百年通计老时多。多中更被愁牵引,少里兼遭病折磨。赖有销忧治闷药,君家醇酎我狂歌。"此以第五六句顶第三四句说下,又一体也。盖诗境愈老,信笔所之,不古不律,自成片段,虽不免有恃老自恣之意,要亦可备一体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5 11:11 | 显示全部楼层
香山《长庆集》以讽谕、??、感伤三类分卷,而古调、乐府、歌行各体,即编於三类之内;後集不复分此三类,但以格诗、律诗分卷。古来诗未有以"格"称者,大历以後始有。"齐、梁格"、"元和格",则以诗之宗派而言;"辘轳格"、"进退格",则律诗中又增限制,无所谓"格诗"也。兹乃分格、律二种,其自序谓"迩来复有格律诗"。《洛中集记》亦曰:"分司东都以来,赋格律诗凡八百首。"《序元少尹集》亦曰:"著格诗若干首,律诗若干首。"是"格"与"律"对言,实香山创名。此外亦无有人称格诗得。既以"格"与"律"相对,则古体诗、乐府、歌行俱属格诗矣。而俗本於後集十一卷之首格诗下,复系"歌行、杂体"字样,是直以格诗又为古诗中之一体矣。汪立名辨之甚晰。  香山诗恬淡??之趣,多得之于陶、韦。其《自吟拙什》云:"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此外复谁爱?惟有元微之。"又《题浔阳楼》云:"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苏州,诗情亦清?。"此可以观其越向所在也。晚年自?其?,但道其意所欲言,无一雕饰,实得力於二公耳。  集中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又有《别韦苏州》一首。按香山自叙:"年十四五时,游苏、杭间,见太守甚尊,不得从游宴之列。"则於左司年辈本不相及,何得有辞别之作?此诗必非香山所作,或他人诗搀入耳。  唐人五言古诗,大篇莫如少陵之《北征》,昌黎之《南山》。二诗优劣,黄山谷已尝言之。然香山亦有《游王顺山悟真寺》一首,多至一千三百字,世顾未有言及者。今以其诗与《南山》相校,《南山诗》但亻龙侗摹写山景,用数十"或"字,极力刻画;而以之移写他山,亦可通用。《悟真寺》诗,则先写入山,次写入寺;先憩宾位,次至玉像殿,次观音岩,点明是夕宿寺中。明日又由南塔路过蓝谷,登其巅;又到蓝水环流处,上中顶最高峰,寻谒一片石、仙人祠;回寻画龙堂,有吴道子画、褚河南书。总结登历,凡五日。层次既极清楚,且一处为一处景物,不可移易他处。较《南山诗》似更过之。又《北征》、《南山》皆用仄韵,故气力健举;此但用平韵,而逐层畏叙,沛然有馀,无一语冗弱,觉更难也。而诗人不知,则以香山有《长恨》、《琵琶》诸大篇脍炙人口,遂置此诗於不问耳。  《长恨歌》自是千古绝作。其叙杨妃入宫,与陈鸿所传选自寿邸者不同,非惟惧文字之祸,亦讳恶之义,本当如是也。惟方士访至蓬莱,得妃密语归报上皇一节,此盖时俗讹传,本非实事。明皇自蜀还长安,居兴庆宫,地近市廛,尚有外人进见之事。及上元元年,李辅国矫诏迁之於西内,元从之陈玄礼、高力士等,皆流徙远方,左右近侍,悉另易人。宫禁严密,内外不通可知。且鸿传云:上皇得方士归奏,其年夏四月,即晏驾。则是宝应元年事也。其时肃宗卧病,辅国疑忌益深,关防必益密,岂有听方士出入之理!即方士能隐形入见,而金钗、钿盒,有物有质,又岂驭气者所能携带?此必无之事,特一时俚俗传闻,易於耸听,香山竟为诗以实之,遂成千古耳。  《琵琶行》亦是绝作。然身为本郡上佐,送客到船,闻邻船有琵琶女,不问良贱,即呼使奏技,此岂居官者所为?岂唐时法令疏阔若此耶?盖特香山借以为题,发抒其才思耳。然在鄂州,又有《夜闻歌者》一首云:"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则闻歌觅人,竟有其事,恬不为怪矣。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一青诗社 ( 沪ICP备2021008031号-2 )

GMT+7.8, 2024-5-29 12:12 , Processed in 0.067744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